历史如巨大的车轮,碾过无数王朝的兴衰,留下所谓“周期律”的沉重印痕。王朝初立,励精图治,民心所向;承平日久,官僚渐腐,土地兼并,民怨沸腾,终至烽烟再起,新朝建立。这似乎成了难以逃脱的宿命。黄炎培先生昔年与毛泽东于延安窑洞中对谈,论及“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怪圈,其核心实则是治理能力的僵化与认知体系的停滞。当一个统治集团逐渐习惯于既有的认知框架与治理路径,其理解现实、应对变化的能力便会钝化,无法洞察社会深层矛盾的累积,终难阻挡旧秩序的崩塌与新力量的崛起。
深刻理解历史周期律,离不开对“认知”本质的审视。《梦溪笔谈》记载古人观天象察地理,沈括对磁偏角的记录,显示了彼时对自然之“知”的主动探求。人之认知并非静态的摹写,而是主体能动构建对世界的理解图式,并在实践中不断修正。商鞅于秦国变法,废井田、奖耕战、行郡县,其核心在于打破贵族垄断知识的旧认知格局,重构社会运行的底层逻辑。此认知图景的更新,为秦扫六合奠定了基石。认知的更新与深化具有显著的“迭代”特征:后人基于前人经验与教训,在解决新问题时形成更优方案,如同《周易》所言:“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王安石变法中的青苗法、方田均税法,其意图正是突破旧有财政认知的窠臼,寻求缓解土地兼并与国库空虚之道。他“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言,正是对旧认知桎梏的勇敢冲击。
认知迭代与历史周期律形成了深刻的辩证关系。周期律的显现,往往源于认知体系无法与时俱进,无法有效解读与应对社会结构性的深刻变迁。王朝中期,既得利益集团固守僵化的认知模式,政策沦为维护其特权的工具。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贫富悬殊如天壤,而朝廷的认知仍停留在税赋征收和维稳层面,无法触及矛盾根源。东汉末年党锢之祸,士人清议被残酷打压,朝廷认知的封闭与僵化达到顶点,社会改良的认知通道被堵塞,最终引爆黄巾烈火,敲响了王朝的丧钟。
认知迭代所代表的“破圈”力量,恰恰是突破历史周期律的关键锁钥。当新的认知图景得以萌发、传播并主导实践,历史的轨迹便可能改变。汉初采纳黄老无为之术休养生息,文帝景帝力行节俭,轻徭薄赋,积累了国力;至汉武帝时,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提出,则是在新的帝国秩序下,构建起更为系统化的意识形态认知体系,适应了中央集权统治的需求。这并非简单的思想统一,而是一次认知范式对国家治理模式的深刻重塑,为汉室延绵国祚提供了精神支撑。晚清洋务运动时期,魏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想,冲破了“天朝上国”的认知牢笼,试图以技术认知的更新为国家注入生机。尽管受制于整体认知革新的不彻底而未能成功,但无疑是对旧有历史逻辑的一次剧烈冲击。
打破历史的往复循环,依赖持续不断的认知迭代。它要求社会具备开放包容的学习机制,允许不同思想激荡碰撞;需要制度保障能及时吸纳新认知成果,转化为治国理政的有效实践。历史长河奔涌不息,旧有的循环虽具巨大惯性,每一次深刻的认知革命,都如同在混沌的激流中投下巨石,其波纹终将扩散,推动社会航船穿越周期律的迷雾,驶向更为开阔的水域。新认知的突破,正是劈开历史循环沉沉重锁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