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决策历来如同围棋博弈,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史书记载汉代经学博士干预盐铁之议,引经据典驳斥桑弘羊的经济方略,最终导致朝廷丧失财政调控之柄。这般情景在明末愈演愈烈,东林书院诸生整日辩论”义利之辨”,却对边关粮饷短缺视若无睹。当李自成兵临城下,这些清谈名士仍在争论祭祀礼仪的规制尺寸。
学究们常犯的弊病在于将书本教条奉为圭臬。朱熹注释的《四书章句》被元代科举定为范本后,文人言必称”天理人欲”,动辄以道德文章臧否实务。张居正改革田赋时,便遭群儒联名弹劾”违逆祖制”。殊不知《周礼》记载的井田制度早不适应万历年间江南织造工场林立的实情。这般食古不化,恰如王阳明所讥讽的格竹书生,面对真实竹林反而手足无措。
文人议政往往陷于虚名之争。北宋新旧党争时,司马光与王安石在青苗法存废上各执一词。反对派将新法比作商鞅苛政,却无视关中饥民以草根充腹的惨状;变法派则斥旧党为守旧迂阔,未察新法执行中胥吏盘剥的流弊。双方引经据典的奏疏摞满龙案,唯独缺少实地考察的田亩账册。这种脱离实情的论辩,终使朝廷在改革与保守间反复摇摆,白白耗费国力。
学术专精本无可厚非,但当经学博士以《春秋》决狱,律法便沦为虚文。汉代董仲舒倡言”春秋决狱”,某县令竟以”亲亲相隐”为由赦免弑父逆子,引发乡民哗变。宋代更有理学家要求将通奸妇人沉塘,全然不顾《宋刑统》明定刑罚。将道德理想凌驾于成文律法之上,实则是以学术暴力践踏司法公正。
欲治此疾,当效法顾炎武提倡的”经世致用”。这位明末大儒踏遍山川测绘地形,访老卒问边关虚实,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详述漕运利弊、矿藏分布。清代章学诚更直言”六经皆史”,将圣贤典籍还原为历史文献。此种治学态度,方能使学术真正服务于现实决策。当代政策制定者尤需警惕,在专家咨询会上面对堆积如山的数学模型时,莫忘派遣专员深入市井作坊,在染坊酸液刺鼻的空气里,在码头工人布满老茧的手掌中,触摸真实民生的脉动。
《商君书》有云:”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当白发宿儒捧着发黄典籍进言祖制时,决策者应当看见运河岸边纤夫勒进肩胛的麻绳,听见西北边陲驿道上缺粮军士的腹鸣。治国如医病,拘泥于《黄帝内经》的古老方剂,不如细察病患当下的舌苔脉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