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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失去的三十年对产业政策的启示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日本经济泡沫骤然破裂,此后陷入长达三十年的增长停滞。这段被称为”失去的三十年”的经济困局,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产业政策制定与执行过程中潜藏的多重困境。探讨这段特殊历史时期对当代产业政策的启示,需要深入剖析政策惯性、市场规律与文化基因交织而成的复杂图景。
日本战后经济腾飞很大程度上依托于通产省主导的产业政策体系。通过信贷倾斜、税收优惠与行政指导,日本集中培育了钢铁、汽车、半导体等支柱产业。这种高度协调的”护送船团方式”曾创造经济奇迹,却也埋下结构性隐患。当信息技术革命席卷全球,原有政策体系未能及时调整方向。官僚机构过度依赖既有的成功经验,持续向传统制造业输血,反而挤压了新兴产业的发展空间。东京大学教授丸川知雄在研究中指出,政策制定者固守”看得见的产业”扶持逻辑,对正在萌芽的互联网经济反应迟钝。
僵化的产业政策与真实市场需求的脱节日益凸显。日本政府为维持就业稳定,长期通过财政补贴维持”僵尸企业”生存。这些丧失竞争力的企业占据大量信贷资源,形成经济学家野口悠纪雄所警示的”资源错配陷阱”。更值得深思的是,在液晶面板、光伏电池等新兴领域,日本企业曾掌握核心技术优势,却因政策扶持滞后错失产业化良机。索尼前常务董事天外伺郎在回忆录中痛陈,过度强调技术完美主义的政策导向,使企业陷入”加拉帕戈斯化”困境。
财政刺激的路径依赖加速了经济恶性循环。为应对经济衰退,日本政府推出数十轮财政刺激计划,主要投向公共建设领域。这些项目短期内拉动了GDP数据,却未能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巨额财政支出导致政府债务激增,2023年债务率已达GDP的260%。财政专家神野直彦指出,政策制定者陷入”凯恩斯主义陷阱”,误以为任何政府支出都能创造有效需求,忽视了产业结构转型的根本命题。
文化心理因素在政策失效中扮演着微妙角色。日本社会独特的”终身雇佣制”文化,使政策制定者将维持就业稳定置于产业升级之上。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观察发现,这种文化惯性削弱了创造性破坏机制的作用。当韩国三星电子通过激进创新抢占半导体市场时,日本企业仍在政府保护下延续陈旧的经营模式。企业财阀与官僚体系的”旋转门”机制,进一步固化了政策制定的封闭性。
反观当下中国产业发展态势,日本教训具有镜鉴意义。在新能源汽车、人工智能等战略新兴产业布局中,政策制定需警惕三点:一是避免对具体技术路线的过度干预,应为不同技术路线保留试错空间;二是建立市场化退出机制,通过破产重组释放沉淀资源;三是培育创新生态系统而非单纯补贴企业,重点完善知识产权保护与风险投资体系。华为任正非”让听得见炮声的人决策”的管理哲学,恰与僵化产业政策形成鲜明对照。
日本经验提醒我们,产业政策的本质应是培育创新土壤而非替代市场选择。如同江户时代俳圣松尾芭蕉在《奥之细道》中所悟:”不易流行”才是永恒之道——产业政策既要坚守培育创新之本,更要顺应技术变革之流。政策制定者需要建立动态评估机制,当产业扶持政策难以催生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企业主体时,当财政投入产出效率持续下降时,当市场信号与政策导向出现系统性背离时,便是进行根本性调整的临界点。这或许才是”失去的三十年”留给世界最深刻的经济治理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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