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尚贤之说,贯穿战国激流,至今回响不绝。其核心尊贤任能,不论贵贱亲疏,唯才是举。这种突破宗法桎梏的识人理念,如同在等级森严的铜墙铁壁上凿开一扇光门。《墨子·尚贤上》直言:“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此言剥离了出身对才干的遮蔽,将能力置于评价中心,其激进平等色彩,在当时犹如惊雷。反观彼时诸侯列国,世卿世禄如磐石般坚固,墨家之论虽未能全然颠覆旧制,却为后世人才选拔播下变革的种子。
历史长河奔涌,尚贤思想在实践的熔炉中淬炼变形。两汉察举制,标榜孝廉方正,初期或有尚贤遗风,然时移世易,品评权柄渐被豪门掌控,“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的讥讽道尽其中流弊。门阀世家垄断清流,九品中正制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才德标准让位于门第血胤,尚贤理想蒙尘。隋唐以降,科举制破茧而出,以分科考试取士,力图以相对客观的尺度丈量学识,重铸选贤通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万千寒士得以凭文章叩开仕途。此制虽开创相对平等的竞争平台,但考试内容日益僵化于经义诗赋,八股取士更将思想禁锢于方寸之间,选拔的贤能,或精于辞章,却未必谙熟经世致用之策。范进中举的癫狂,蒲松龄的屡试不第,皆映射出其难以规避的局限,与墨家推崇的实用之才、能工巧匠相去甚远。
今日人才选拔机制,其广博复杂远超往昔。公开考试制度成为主流,公务员国考、事业单位招录,无不在形式上借鉴了公平竞争的古老智慧。笔试、面试、考察层层递进,设计者竭力规避主观偏私,试图以标准化流程确保公正。这可视作对尚贤思想中“公正选才”内核的现代回应。然而,形式公正之下,深层挑战犹存。考试内容与岗位胜任力的匹配度,如同一个永恒命题。笔试成绩高者,未必长于实务协调;面试伶俐者,或失之浮夸。更有一层隐忧,唯分数、唯名校、唯证书的倾向,在无形中构筑起新的“标准贵族”,将那些实践智慧卓绝却未循常规教育路径者拒之门外。企业招聘中名校光环的青睐,公务员招录某些岗位对“双一流”的明暗要求,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标签”遮蔽?这与尚贤思想所破的“亲亲尊尊”旧藩篱,虽形式迥异,其本质皆是对人才多样性可能的扼杀。
人才选拔的精髓,在于识其“能”而察其“德”。墨家尚贤,非仅重技能专长,亦强调德行操守,“贤者之治国也,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以国家治而刑法正。”德行考察之难,古今如一。现代机制依赖档案审查、社会关系调查、公示举报等,然德行深藏于内心,显于日常细微,绝非表格问卷所能穷尽。汉代“举孝廉”的初衷与后来的异化,便是明证。如何在不侵犯隐私的前提下,更真实、更立体地把握候选者的品格素养,是机制设计中亟待创新的难题。曾国藩《冰鉴》所述观人术虽含玄机,但其注重细微举止、气度涵养的思路,或有启迪——德行之辨,需更深入的接触与更长久的观察,而非依赖程式化的打分。
现代选拔机制的另一维度,是技术带来的双刃剑效应。人工智能筛选简历、大数据分析人才画像、在线测评性格能力,技术赋能让海量信息处理成为可能,大幅提升了效率。算法似乎以其冰冷理性,超越了人类的主观好恶。然而,算法并非中立。训练数据的偏差、模型设计的潜在偏好,可能使技术工具复制甚至放大现实社会存在的偏见与不公。算法黑箱操作之下,评价标准愈发模糊,个体特质被压缩成数据标签。当“贤能”的定义被编码进不透明的程序,谁又能确保其公正性与包容性?技术工具应为辅弼,而非主宰,其应用须置于人文价值的审视之下,警惕对尚贤本意的背离。
尚贤思想的价值,在于其点燃了平等、能力、开放的火种。它提醒后世,人才如星河浩瀚,形态万千。制度的完善,不仅在于流程的严密公正,更在于其能否在效率与包容之间找到平衡,能否穿透文凭、分数、标签的迷雾,识别并容纳不同禀赋与背景的卓越者。现代机制正经历着持续调适,探索多元化评价路径,注重实践能力考核,尝试引入更长周期的观察培养机制,皆是向更深刻理解“贤能”本质的回归。当机制能够真正为不同领域的实干家、创新者、能工巧匠敞开大门,方不负那穿越千年的尚贤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