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人类文明发展历程,防御性结构的建造几乎与文明本身相伴而生。原始部族挖掘壕沟、树立木刺,用以驱赶野兽、抵御侵扰;古代城池修筑高大城墙,架设悬门吊桥,构成层层防护体系。这种在物理空间设置屏障的行为,根植于对未知威胁的天然警惕,是寻求生存空间安全的本能反应。古时孟母三迁,择邻而居,其意亦在人为设置一道无形的社会文化藩篱,庇护孩童免受不良环境侵染。防御,在漫长的岁月里,是人类维系个体生存与群体延续的必要手段。《礼记·礼运》描绘大同世界时强调“讲信修睦”,其前提便是基本安全秩序的有力保障,消除了掠夺与侵害的普遍威胁,方有“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和睦景象。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呐喊,亦是对物理空间安全这一最基本需求的深沉呼唤。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科技洪流席卷一切。我们步入一个高度信息化、数据化的现代社会。“超级栅栏理论”所描绘的,正是防御手段在技术赋能下的极致化发展,一种脱离了传统防御本质的异化现象。此种“栅栏”不再局限于实体高墙深垒,它已无孔不入地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细微层面。电子围栏监控着社区边界,人脸识别系统把守着公共空间入口;社交媒体平台依据算法为用户精心编织信息茧房,将不同观点、异质声音隔绝在外;个人隐私数据被置于层层加密防火墙之后,却又在无形中被商业巨头构建的庞大数字监控网络悄然穿透。技术许诺无微不至的庇护,却在实践过程中悄然构筑起一道道无形的壁垒。此种高墙深垒,已远超抵御外侮、防范侵害的原始目的,更像是在精神层面进行自我隔绝,将个体包裹在一个由数据、算法和物理屏障共同构成的“绝对安全”泡泡之中。卡夫卡《城堡》中那个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真正进入的权力机构,成了现代人面对由技术和管理主义构筑的迷宫般防御体系时精神困境的精准隐喻。
此种由超级栅栏构筑的安全感,呈现出显著的异化特征。它非但没有带来预期的安宁与自由,反而深刻地重塑了人对安全的理解,也扭曲了人与世界、人与他人的关系。过度依赖物理和数字层面的隔离屏障,人的感官对外部真实环境的感知能力在无形中钝化。陶渊明笔下《桃花源记》中那片“与外人间隔”的净土,寄托着对纷扰乱世的逃避之思,却也隐含着与外界的完全断裂。当现代技术使这种“间隔”变得轻而易举时,我们看似获得了掌控感,实则陷入了更深的孤岛。如同《楚门的世界》中的楚门,生活在一个被精心设计、绝对安全的巨大摄影棚里,一切风险可控,但这份被安排的“安全”,本质上是剥夺了其探索真实世界、体验生命多样性与不确定性的权利。安全感本应源于内心的笃定与环境的和谐,如今却日益维系于冰冷的技术屏障和预设的程序之上,人对自身主体性的信心在无形中被削弱。
进一步审视,超级栅栏的蔓延导致了社会群体间信任纽带的空前松弛。层层设防,将公共空间碎片化,也强化了人与人之间的猜疑。社区围墙越建越高,门禁系统越发森严,邻居却可能形同陌路。线上交流便捷无比,但算法推送的同质化信息和高频的自我展示,反而可能加剧了观点的极化与理解的鸿沟。《论语》有云:“德不孤,必有邻。”意指德行高尚者自能吸引志同道合者。然而当无形的栅栏将个体紧紧围困在自我认知的孤岛上,“邻”的概念已被物理和数字的重重屏障所稀释。信任的建立需要开放、真实的互动作为基础,而超级栅栏在追求绝对安全的过程中,恰恰在源头设置了重重障碍。人们渴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宁静,但当这份宁静完全依靠高墙深院与智能屏蔽系统来达成时,也意味着主动切断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与自然、社区有机融合的生活体验与和谐心境。
庄子曾借寓言点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则寓言深刻揭示了在极端困境下互助的悲壮与局限,更点出了“相忘于江湖”——即在广阔自然和谐状态下的自在——才是生命更理想的境界。将此意延伸至安全感层面,当生存环境恶化至“泉涸”时,个体不得不采取“相濡以沫”式的紧密抱团防御。然而,真正的“安全”并非源于这种应激性的、彼此捆绑的严密防御状态。过分追求“超级栅栏”带来的绝对化、隔离化的安全,恰如将自身置于“泉涸”的焦虑中,通过持续加固的层层壁垒寻求喘息。此种状态,不仅造成了个人精神的孤立与脆弱,更使得整个社会肌体因信任流失和联系弱化而变得僵硬、分裂。这种安全感,与在充满活力、开放包容的“江湖”中悠然自得、彼此无需紧密防备却能和谐共存的状态相去甚远,成为一种扭曲的异化形态。鲁迅先生笔下那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其窒息感不仅源于压迫,同样源于彻底的孤立隔绝。当安全感异化为隔离与孤立的代名词,人类精神的困局已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