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唯识学的深邃体系中,末那识如同一道幽暗的桥梁,执持自我,滋生根本无明。它非眼耳鼻舌身所能感知,亦非第六意识那般明了清晰,而是潜藏于心灵深处,恒常不断地执取内在阿赖耶识的见分为“我”,由此生出贪、嗔、痴、慢、疑等无边烦恼。这细微难察的深层意识,正是众生流转生死的根源所在。探究其本质及转化之道,不仅是佛学解脱的核心,亦与当代神经科学对人脑深层意识结构的探索不谋而合。
何以见得末那识有如此力量?因其恒审思量,连绵不断。与第六意识时断时续的分别作用不同,末那识犹如深渊的暗流,日夜不息地攀缘、执取那承载无量业种、作为生命根本的阿赖耶识。玄奘大师于《成唯识论》中精辟指出,此识“恒审思量……执我、我所”,正是这种对“我”坚固不破的妄执,构筑了世间种种痛苦与冲突的基石。《楞伽经》中亦喻阿赖耶识为“藏识海常住”,末那识则如海面上执着自身形象的风浪,搅动不息。修炼此识,实则是要平息这执“我”的风浪,窥见藏识海的深邃宁静。
若问其运作的机制,关键在于它如何维系自我中心模式。现代神经科学或许将其视为大脑默认模式网络的核心功能之一。该网络在个体静息、无明确任务目标时尤其活跃,常伴随着漫无目的的内部思绪、自我参照的回忆以及对未来的忧虑,恰似末那识那无始以来未曾停息的“恒审思量”。研究发现,经验丰富的禅修者在静坐时,大脑默认模式网络的活跃度会显著降低,取而代之的是专注网络或觉知网络的强化。这神经层面的变化,隐隐呼应着打破末那识“我执”锁链的佛学实践。当坐禅深入,止观双运,妄念渐息,那份对内在“自我”形象的执着开始松动,正是神经层面自我参照活动弱化的表征。
然而,末那识的转化并非仅仅是抑制,更涉及深层的洞察与智慧生起。佛教修炼的核心方法——正念内观,要求修行者以觉知之光,持续照亮身心现象的实相,特别是那顽固的自我感。当修行者如实观察身心感受的生灭变化,观照念头如浮云来去,乃至体悟五蕴(色、受、想、行、识)本空,无一法可得时,便是对治末那识根本执着的过程。《解深密经》有云:“由识幻现,谓我我所,即于此中,了知自相毕竟空寂。” 这认知模式的深刻转换,或可理解为神经可塑性的极致体现。长期、深入的禅修训练,不断强化了大脑对无常、无我本质的直观洞察能力,重塑了前额叶皮层、岛叶等脑区参与自我觉察和情绪调节的连接方式。当“我”的坚实幻象在觉知的穿透下消融,一种不依赖个体存在的广大连接感与平静便自然生起,此即开悟体验的内在基石,其神经特征可能与涉及连接感、时空感改变的特定高阶脑网络的整合激活相关。
静息态网络(Resting-State Network)的深入研究,为理解这种深层意识活动提供了窗口。该网络在无任务状态下自发协同活动,其内部连接强度的变化、网络节点的转换,或能映射末那识“恒审思量”的强度及其减弱的过程。当禅修者达到“心一境性”,内外驰求止息,妄念脱落,在脑成像上可能体现为默认网络核心节点如后扣带回皮层活动的减弱与功能连接的改变。更有甚者,深度开悟体验者报告自我感完全消融,代之以与万物一体的广阔无边意识。神经科学虽不能完全捕捉此超越个体性的绝对境界,但可尝试观测其时脑部多个大型网络,如默认网络、中央执行网络、突显网络等之间异常的高度同步或整合状态,这种跨网络全局性通讯模式的剧变,或许能提供一窥无我境界神经基础的线索。
末那识的修炼与开悟,是心识从幽暗走向光明的旅程,是从个体狭隘走向宇宙实相的跃升。它要求行者以极大的决心与持续的觉知,打破固有神思轨迹,瓦解深植神经网络的自我中心模型,最终证悟那超越意识分别的本来清净。这条古老智慧指引的道路,正吸引着现代科学投以探索的目光,试图在神经活动的闪烁中,寻找意识转化与解脱的微妙印记。两者虽路径不同,却共同指向对生命最深层奥秘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