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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斗争中的善恶相对论

阶级社会的肌理深处,矛盾如同地质断层般延展,善恶的标准在这错动的缝隙里变形扭曲。传统伦理描绘的普遍之善,如同清水中投下的墨滴,一旦落入具体的阶级斗争漩涡,便迅速晕染开截然不同的色彩。占有生产资料的阶级,其道德律令必然涂上维护既得利益的油彩;被剥夺了生产资料的群体,生存本能驱动下形成的道德判断,亦深深植根于反抗压迫的现实土壤。
翻开《水浒传》,高俅的步步高升,在太尉府邸眼中是勤勉忠诚的结果,其排挤林冲、陷害忠良的行为,在权力结构内部自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辩护逻辑,权柄加持之下,恶行亦可粉饰成合乎法度的手段。梁山泊的好汉们,啸聚山林,在东京汴梁的法令纲常里是不折不扣的“盗匪”,杀人越货,挑战秩序。然而在饥寒交迫的被压迫者看来,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武松血溅鸳鸯楼,每一拳每一刀都闪耀着除暴安良、快意恩仇的正义光芒。施耐庵的笔触,冷峻地展示着同一个行为,在不同阶级的透镜下折射出天堂与地狱的影像。朝廷的招安诏书,对宋江而言是洗刷污名、光宗耀祖的善途,对李逵、阮氏兄弟等底层好汉而言,却无异于再次套上枷锁的陷阱。
阶级的壁垒不仅分割了物质财富,更割裂了精神世界和价值标尺。鲁迅先生冷峻的目光穿透历史的迷雾,《阿Q正传》里未庄的赵太爷们,视长衫马褂、祖宗规矩为金科玉律,阿Q们则只能匍匐在“精神胜利法”的泥淖里自欺自慰。阿Q那句“儿子打老子”的呓语,浸透着底层被剥夺尊严后的辛酸与扭曲。赵太爷可以为了维护所谓的“门风”将阿Q斥为“你也配姓赵?”,这在他所处的阶层看来是维护家族尊严的正当之举。而在阿Q混沌的世界里,生存下去、偶尔能占点小便宜,甚至去摸小尼姑的头皮寻求一点虚幻的“胜利”,便是他所能理解的、力所能及的“善”。两种“善”在未庄的天空下激烈碰撞,却永无和解的可能。
历史长卷中,每一次剧烈的社会变革,都是阶级力量对比的重新洗牌。革命的洪流席卷而来时,旧统治阶级眼中的滔天罪恶,在新兴阶级的史册上却是开天辟地的壮丽诗篇。法国大革命期间,巴黎街头的断头台,在国王和贵族眼中是恐怖和血腥的化身,在第三等级的无套裤汉心中,却是砸碎封建枷锁、争取自由平等的正义象征。每一次阶级地位的颠覆,都伴随着善恶天平的剧烈摇摆。正如《资本论》所揭示,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然而正是这残酷的原始积累,为现代工业文明铺就了基石。对原住民和失地农民而言,这是浩劫;对新兴资产阶级而言,这是创造财富与进步的起点。当无产阶级作为掘墓人登上舞台,其夺取生产资料的行为,在资本家眼中无疑是彻底的“恶”——抢劫;但在无产者自身和其理论家看来,这是结束剥削、实现人类解放的必由之路,是最高意义上的“善”。
并非要将道德完全消解于阶级利益之中,滑入虚无主义的泥潭。人性深处总存在着超越具体阶层的微弱星光,如同暗夜里的萤火,虽不明亮却无法熄灭。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超越了单纯为填饱肚子的起义,隐含了对固有等级秩序的质疑,闪烁着朴素的人性平等光辉。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其悲悯情怀,显然已溢出他自身所属的士人阶层,拥抱了更广大的苦难苍生。这种普遍的人道关怀,如同在阶级的冻土上顽强生长的微弱植被。
阶级的透镜深刻影响着善恶的成像,历史大潮中,善恶的标签随着阶级力量的涨落而更换。理解阶级斗争中的善恶相对论,并非取消道德的评判,而是穿透表象,洞察其背后深刻的社会经济根源和权力博弈。唯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拨开历史的迷雾,理解那些被不同时代、不同阶层涂抹得面目全非的功过是非,才能在最深的矛盾与撕裂中,不放弃追寻那抹属于人类整体的、更为恒久的光亮。当矿灯在幽深的巷道里摇曳,映照出矿工沾满煤灰的面庞时,安全规程的松懈在矿主眼中是成本的精打细算,在矿工及其家人心中,却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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