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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坐忘”与当代正念冥想的异同

庄子笔下”坐忘”之境,仿佛于《大宗师》里描绘的那位坠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的颜回。他摒弃感官羁绊,挣脱智识枷锁,精神游于物外,与道相契相融。这份忘我的逍遥,并非沉入虚无,乃是从世间万物的形名束缚中彻底抽离,回归天地鸿蒙之初的纯然无待。其精髓在于”堕尔形体,黜尔聪明”,如同蜕去层层旧壳,独存精神之轻盈,臻于”形如槁木,心若死灰”却又灵明通透的境界。内在的小宇宙与广袤的大化冥合为一,个体生命融入宇宙永恒的律动。竹林七贤啸傲山林的放达,宋代士夫静坐观心的澄澈,皆可觅得此道遗风。
时光流转至现代,正念冥想的风潮悄然席卷寰宇。卡巴金教授于麻省医学院的静观减压诊室里,引导患者专注于一呼一吸的细微起伏,将意识锚定于此刻的身体知觉,无论暖凉、松紧、酸胀。与庄子所求的”忘”境大异其趣,正念要求的是极致的”不忘”——对当下每一个瞬间的体验保持清醒而不加评判的觉察。它源于东方禅修传统,却经过西方神经科学严谨的剥茧抽丝,被精确量化其激活的前额叶皮质与舒缓的杏仁核反应。临床证明,规律练习能显著改善焦虑、提升专注、增强情绪韧性。都市格子间里短暂的闭目凝神,白领们追踪着思绪的浮沉,正是这古老智慧在当代压力熔炉中的显化。
坐忘与正念,两者形似而神异,如同隔江相望的双峰。它们皆需放下,坐忘放下的,是对形骸与智识的执着,斩断的是与万象攀援的藤蔓,所求的是精神凌驾于物象之上的彻底超脱,直指与”道”的玄同。其路径近乎决绝的”离形去知”,是一种主动的剥离与消解。正念放下的,则是对体验本身的分别与评判。它不要求斩断感知,恰恰相反,它鼓励全然地拥抱感官洪流——呼吸的冷暖、肌肉的紧绷、思绪的来去——只是不随之起舞,不贴标签,不沉溺不抗拒。一个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视形体与认知为樊笼;一个训练当下的专注力,视体验为可观察的客体。如同《齐物论》中”吾丧我”的忘我之境,与禅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当下关照,一者指向超越,一者安住尘寰。
坐忘之境,蕴藏着庄子对生命本质的诗意洞察:人若能破”成心”之障,解”有待”之缚,便能消泯物我之限,如蝴蝶梦周,不知周之梦蝶,抑或蝶之梦周。这份超越个体小我的视野,暗合生态整体观,启发今人思考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非主宰亦非过客,而是生生不息大化中的一环。正念则将这份古老的”观照”提炼为具象法门。它不求解构世界,而是重构个体与经验的关系。面对信息洪流的裹挟与多任务的压榨,训练大脑专注于此刻唯一正在发生的事——饮茶便觉茶香盈齿,步行便感足底触地——正是对抗时代焦虑的解药。神经可塑性研究印证了这种专注训练能重塑大脑回路,如同溪水反复冲刷河床,形成更利于平和的路径。
当代人渴望内心宁静,常于坐忘的哲思与正念的技术间寻求指引。有人效仿古人静坐,希冀体悟那份物我两忘的逍遥;有人遵循科学指引,日复一日锚定呼吸。庄子的坐忘,如天边云鹤,引人仰望精神自由的邈远苍穹;正念冥想,如脚下舟楫,助人安稳渡过情绪的湍急暗流。前者是哲学层面的生命境界跃升,后者则是心理层面的实用调适工具。若能理解其根脉的殊途,又能体会其同归的平静,便能在古老智慧的星空与现代生活的旷野间,寻得一方安顿身心的自在之地。如东坡夜游承天寺时所言,”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那份闲,或许正是融汇古今的澄明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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