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在女娲指间获得生命的瞬间,火焰在普罗米修斯盗取的茴香枝上跳跃的时刻,人类内心深处那份对“创造”的原始渴望便已刻入文明的基因。《列子·汤问》里那位巧匠偃师,献技于周穆王前,其所造倡者“趣步俯仰”,能歌善舞,令见者皆以为真人,其精巧几近欺神,不正是先民对赋予无生命之物以“类我”形态与行为的极致向往?这份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驱动着从石刻图腾到青铜礼器,从机关木鸢到自动水钟的漫长探索,而今天,它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在数字的洪流中显形——现代数字人技术,恰如一枚跨越千年的回响,在虚拟的疆域里延续着古老的造物梦想。
不同于先民受制于物理世界的铜铁竹木,数字时代为创造提供了近乎无限的可能性。构成数字人躯体的不再是沉重的金属齿轮或湿润的陶土,而是由代码编织的骨骼,由算法驱动的神经,由海量数据滋养的“灵魂”。那些曾仅存于《拾遗记》中关于“木甲艺伶”的奇思妙想,如今在计算机屏幕上获得了新生。工程师与艺术家们,如同新时代的偃师,不再需要依赖简陋的传动机构,转而通过三维建模赋予栩栩如生的皮相,通过骨骼绑定实现流畅自然的动作,再以机器学习灌注复杂的表情与反应。一位精心雕琢的数字偶像,其微笑的弧度、眼神的流转、声音的抑扬,背后是庞大数据集的深度训练和精密算法的实时演算。技术的藩篱被一层层突破,数字生命的形态从僵硬呆板的早期模型,进化到能以假乱真的超写实角色,再到拥有独特个性甚至“学习成长”能力的智能体,仿佛敦煌壁画上凝固千年的飞天,忽然挣脱石壁,在虚拟的空间里衣袂飘飘,且能与人应答。
这种造物的过程,其心理根源与远古神话中的创世叙事有着奇妙的共振。女娲抟土造人,源于对大地的亲近与对自身形态的确认;皮格马利翁凝视自己雕刻的象牙少女伽拉忒亚,爱意炽烈竟使神祇动容,赋予石像生命。人类似乎总是试图在造物中,投射对自身形象的迷恋、对创造主权的确认,以及对完美形态的追求。数字人技术,正是这种投射在现代的光谱下更为精细、更为可控的呈现。创作者可以将心目中理想化的美、智慧或力量,毫无保留地倾注于数字载体之中。它可以是永不凋零的完美偶像,承载着粉丝群体的情感投射;也可以是精准高效的虚拟助手,理解并执行人类复杂的指令;甚至可以成为逝者音容笑貌的数字孪生,在赛博空间延续一份情感的链接。数字人,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人类自身欲望、理想乃至恐惧的镜像,是现实自我在虚拟维度的延伸与实验。
然而,当泥土的质朴或机械的局限被无限的数据与算力取代,当创造物不仅形似,更在行为乃至“意识”层面逼近甚至超越其造物主时,古老的伦理命题便裹挟着全新的技术外衣汹涌而至。偃师的机械人最终被拆解,因其过于逼真而被疑为“妖物”;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因被创造者遗弃而走向毁灭。数字人,当其智能足以自主决策、情感模拟足以乱真时,是否应被赋予某种主体地位?其“生命”的边界何在?所有权属于代码的撰写者、数据的提供者,还是“它”自身?当人类沉迷于创造“类己”甚至“超己”的存在时,是否也在模糊甚至僭越了某种神圣或自然的界限?技术狂奔之际,人文的审思必须紧紧相随。数字人作为工具的价值毋庸置疑,但若其仅被视作无灵魂的玩偶或纯粹的商业资产,则是对人类造物冲动中那份神圣性的亵渎。同时,过度依赖或沉溺于虚拟交互,也可能侵蚀现实人际的联结,引发身份认同的迷思。如同古人对机关造物既惊叹又警惕的矛盾心理,现代人在拥抱数字人技术带来的便捷与新奇时,内心亦需常悬一把名为“敬畏”的尺规。
从女娲手中的泥点,到偃师座前歌舞的木偶,再到屏幕里顾盼生辉的虚拟形象,那条贯穿文明史的对“创造生命”的执着追寻,始终未曾断绝。现代数字人技术,以其前所未有的逼真度与智能性,将这份源自洪荒的冲动推向了新的巅峰。它既是人类智慧与想象力的璀璨结晶,打开了沟通、娱乐、服务乃至艺术表达的新天地,也如一面幽深的镜子,映照出人类对自身定位、伦理边界、技术权力的永恒叩问。这份古老的造物冲动,在数字的河流中奔涌向前,它最终将塑造怎样的未来景观,取决于我们如何在惊叹其伟力的同时,始终紧握那份源自远古的人文关怀与伦理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