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税集团并非现代产物,其根须早已深植于历史土壤。管子有言“官山海”,指向的便是国家通过盐铁专卖汲取社会财富的模式。盐铁会议上的辩论,表面是桑弘羊与贤良文学就经济政策的交锋,内里实则是国家机器汲取财富的尺度之争。封建王朝依赖田赋、徭役、专卖等手段,将百姓生产所得层层吸纳,供养庞大的官僚体系与贵族阶层。这种汲取本质上是权力对经济剩余的强制分配,其合法性建立在宗法礼教与暴力机器的双重基础上。传统社会结构中,征税权与统治权高度合一,税收的强制性披着“天经地义”的伦理外衣,百姓视之为自然法则的一部分。
然而现代社会的食税集团,其形态已非简单的官府征税所能概括。全球化浪潮与金融资本主义的深度渗透,催生了更为复杂精密的汲取机制。国家作为显性征税主体之外,隐性的食税结构如藤蔓般悄然滋长。大型跨国企业凭借垄断地位与复杂的避税架构,实际上拥有了近乎独立的财富汲取能力。它们利用各国税收洼地转移利润,将本应回馈社会的财富截留于离岸账户。科技巨头通过平台经济的数据霸权,无形中向每一个使用者征收“数字税”。用户数据的挖掘、算法的精准推送、流量资源的分配,无不是对用户注意力、行为数据的价值榨取,其本质与传统的地租、盐税并无二致,只是形式更为隐蔽。
金融资本构成现代食税集团另一核心力量。信用扩张、货币超发、复杂的金融衍生品交易,无一不指向财富的重新洗牌。当央行释放流动性,谁能在第一时间以最低成本获取资金?往往是那些接近权力中心或拥有庞大资产的金融机构。这部分资金进入市场后,率先推高资产价格(如房地产、股票、大宗商品),形成事实上的通货膨胀。普通民众持有的现金购买力在稀释过程中悄然贬值,其财富无声无息地流向资产持有者和金融操作者。这种通过货币政策实现的隐形财富转移,无异于一种面向全体货币持有者的、非自愿的“通胀税”。
技术官僚体系的膨胀为食税集团提供了坚实的制度保障。现代国家职能不断扩张,随之而来的是不断增设的监管机构、审批部门、认证体系。每一项行政审批、行业许可、资质认证都可能转化为寻租空间,形成制度性成本。企业为获取准入资格、规避监管风险、赢得政策支持,不得不支付高昂的“合规成本”或“公关费用”。这些成本最终层层转嫁,由终端消费者承担。表面是中立的规则执行,内里却可能异化为利益输送的管道。审批权、处罚权、认证权成为某些部门或个人创设非正式税源的工具,其效率远低于法定税收,却更具强制性。
传统文化资源甚至被有意识地征用、曲解,用以消弭民众对隐性榨取的质疑。《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的闹剧,讽刺的正是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对功名利禄的病态追逐,这种对“官本位”思想的批判,在当代语境下仍具警示意义。然而某些群体却利用“勤勉致富”、“安贫乐道”等伦理规范,将社会结构性不公归因于个体努力不足或道德缺失,掩盖制度性剥削的现实。“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阶层流动神话被过度渲染,忽视了在资本高度集中、社会资源壁垒森严的当下,个体通过自身努力实现阶层跃迁的通道日渐狭窄的事实。这种话语遮蔽了财富分配过程中的强制性与非正义性。
新型食税集团的可怕之处在于其高度的系统性与合法性外衣。它们不再依赖赤裸裸的暴力征敛,而是将汲取机制深深嵌入市场规则、法律制度、技术标准乃至文化心理结构中。税收技术、金融工具、数据算法、知识产权等现代治理手段,被异化为财富单向流动的渠道。普通劳动者、消费者在参与经济活动的同时,不知不觉间承受着多重隐性税负。这些负担不体现在工资单的扣除项中,却真实地吞噬着他们的劳动果实和生活品质。现代社会的“食税者”不再仅仅是庙堂之上的征税官吏,更可能隐身于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之后,操作着看不见的数据流与资本链。
《礼记》有云“苛政猛于虎”,古人对暴政的控诉直指其残酷。现代食税机制的精妙恰在于其貌似温和。鲁迅笔下“吃人”的礼教早已变形为一系列貌似中立的程序与规则,账簿上的血痕被电子屏幕的光亮掩盖。耕作者不知流向何处,织布者难觅温暖自身。当财富的涓流被无形的管网引向少数深潭,社会肌体的活力终将枯竭。察觉这新形式的汲取,剖析其运行脉络,是解开当代社会财富流动迷局的第一步。